车轮下捡回一条命
1960年的秋天,发生在我身上的一起意外事故,弄残了我的一条腿,更是将我从地狱抛入了它的最底层,给了我人生旅途中命运的又一次重大打击。
当时我们在北京西山一带劳动,具体位置是在门头沟大台煤矿矿区附近,那里有我们北京政法学院的一些梯田。去过大台的人都知道,大台煤矿那里有一条铁路经过,这条铁路连接着板桥古村和门头沟。这条铁路在经过大台的时候,有一座铁路桥。而这条铁路桥在原来修建的时候是弯着的,因而火车行走很不安全。于是,铁路部门决定把这座桥拆毁重建,取直铁路线。当时工地上散放着一些钢丝之类的物件,而我的受伤就跟这些钢丝有关系。
有一天,领队王寿山说,我们场园要用碾子。可是这个碾子是石头做的,又大又沉,那怎么将它从梯田上层弄到下面梯田里去呢?光有麻绳肯定不够,万一麻绳断了,这碾子掉下去是很危险的,必须有钢丝护着点儿。所以,当时王寿山就安排我和刘圣恩两人去工地上偷点儿钢丝。既然说“偷”嘛,那意思就是说不用得到人家的同意,拿了就用;否则万一人家不同意,反而没什么好拿的了。
我和刘圣恩很快从山上下来,跑到铁路桥工地偷钢丝。工地那时候也没有人看管,钢丝就在工地上乱放着,我觉得拿点也没什么关系。拿了一些之后,觉得不太够,我就跟刘圣恩说,你先走吧,刚才拿的这点钢丝似乎不够,我再拿点回去。
就在我回头拿了钢丝往回走的一瞬间,意外发生了。我被桥上下来的火车卷入了车底下。为什么我会被火车压着呢?因为当时大台铁路桥弯度比较大,跨度比较高,跨度高又有些弯度,所以所有从上面下来的火车,都在下来之前先停下,拉响汽笛之后,悄无声息地滑行下来。
当我再次拿了钢丝转身走的时候,正好是火车从上面滑下来的那一刻。当时我可能下意识地躲避了,但躲避不及,还是被火车的惯性带到了火车头底下。后来我说,我背对着火车下来的方向,没听见声音。当时确实没听见声音,因为它是滑行下来的。也正是因为火车是滑行下来的,它毕竟还有个往下的惯性,而且坡度比较大,不可能马上停下来。火车司机看到前面有人,赶快拉闸,可还是来不及了。
当时我就不省人事了。我醒过来之后,有人告诉我,说我被火车头拖在地上二十多米后,火车才刹住。火车头下面还有些各种管子之类的物件,我倒地后,又被这些管子挂着了衣服,一直拖行了二十多米。
火车停下来之后,司机赶快把我拉出来。据现场的人后来跟我说,当时现场血肉模糊,在被火车拖行的过程中,我的小腿还没有完全跟身体脱离,但确实已经压断了,当时身上其他部位也是伤痕累累。据大夫后来讲,共有十多处伤痕。还好,现在都没有留下疤痕。
刘圣恩看到这个情况后,马上回来跟铁路职工把我送往门头沟医院。当时也没有其他更快的交通工具,他们把我平放在火车头上的车厢里,赶往医院抢救。
送往医院的过程中,我还多少有一点意识。受了这么重的伤,流了这么多血,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、迷迷糊糊的了。有一段时间,我甚至能听见他们说话,隐隐约约听见他们互相讨论:怎么样?还有没有救啊?还有没有希望啊?……
当时血流得实在太多了,整个小腿断了。小腿断了,止血带怎么绑就很关键,止血带要是绑得太厉害的话,一方面会止血,但另一方面又造成血管堵塞;止血带如果绑得太松,那根本不能止血,失血过多也会有生命危险。所以后来他们大概是止一阵血,又放开一阵,这样交替轮换,我总算活着挨到医院。
从大台到门头沟医院,火车大概走了近两个钟头。现在看起来,当时门头沟医院的急救技术还是可以的,尽管它只是个矿区医院,但整个手术应该说还是不错,到现在我还是很感激门头沟医院。
经历这么大的事故之后,我总是暗自庆幸,常常开玩笑说,我这条命是从火车轮子底下捡回来的。
人生的三大打击
当时把我送到医院急救之后,学校人事处长等也都赶过来了。他们最关心的问题,当然是事故发生的原因。有的人怀疑我是不是自杀,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了意外事故。
但最终学校认定我不属于自杀。他们觉得我的遭遇,完全是偶然事故,毕竟急急忙忙去偷人家东西,又怕人家发现,而且钢丝也很沉重,上面的火车又是无声无息滑行下来的……这么多因素交织在一起,谁也不可能顾全。所以这个问题,最后总算下了结论,认定只是意外的工伤事故,因为是在正常劳动中发生的,因此属于因公致残。
我想这一点,他们从我在医院中的表现也可以看出来。我在医院里尽管忍受着很严重的伤痛,但他们发现我情绪还不错。我记得当时同病房有个小孩,得了癌症还是其他什么绝症,我还经常鼓励他要坚强。而对我来说,这个腿断了也没什么,反正还可以安装假肢,生活还可以继续。
但是无论怎么说,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,政治上划了“右派”,新婚妻子又离婚,现在又碰上这么一个车祸,这三个打击实在太沉重了。这三个打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,划“右派”稍微早一点,后来就是离婚、车祸。应该说,在人生中碰到这样的事情,确实是很痛苦的。我在那时候给自己写的一句格言就是“困难只对怯懦者存在”,鼓励自己必须坚强。我想我后来之所以能够经受一些东西,宠辱不惊,泰然处之,跟这三大打击有很大的关系——因为人生最痛苦的事都已经经历过了,其他的算什么呀。
当时伤口换药的时候,那个疼真是钻心刺骨。因为伤口刚开始也不能全缝死,留一些口子,让脓水能够流出来,另外伤口面也需要消炎,所以每次换药的时候,都是钻心的疼。换药的时候没有用麻药,大夫从伤口中抽出棉花,再把药放进去,这一出一进,跟割肉一样的疼。人生肉体上和精神上最痛苦的事情,可能也就这样了吧。 原文链接:http://www.legaldaily.com.cn/bm/content/2011/07/13/content_2791551.htm?node=20737